第一章 寻找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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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们最热衷的游戏是捉迷藏,一个藏,一个觅,藏的人费尽心思,觅的人拼尽全力。若到最后依旧苦苦找不到,只要觅的人喊停,认输,那么藏起来的人就会主动现身。而如今,我认输,喊停,可你为什么还是藏起来不出现呢?]
  
  迷蒙恍惚中,我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摇晃我的身体,耳畔有声音传来:“醒醒,醒一醒……”摇晃的力度渐渐加大,我睁开眼,就看见苏灿舒了口气的模样。
  
  “你没事吧?”她坐回自己的铺位,担忧地问我。
  
  我没有作声,怔怔地望着略显幽暗的车厢,四周此起彼伏的鼾声,铁轨撞击轨道时的哐当声,吸烟区投射过来的隐约灯光,车窗外迅疾而过看不真切的风景,以及苏灿担忧的脸,令我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
  
  伸手摸向额头,一头一脸的汗,凉而黏稠。我起身,去了吸烟区。当冰凉的水滑过皮肤,炽白的灯光刺进眼睛,思维才慢慢复苏,看着镜子中脸色苍白的自己,才回过神来,我是在从甘肃回家的列车上。
  
  “把鞋子穿上吧,凌晨气温比较低,容易着凉。”苏灿的身影出现在镜子中,她将球鞋放在我脚边,然后掏出两支烟放在唇边同时点燃,将其中一支递给我。
  
  我迟疑片刻,接了过来。苏灿对我说过,烟是这世间最好的东西,令她平静。可我才吸进去一口,就被呛得咳嗽连连,鼻腔喉咙异常难受,哪还有什么平静可言。我将它丢进了垃圾桶。
  
  “做噩梦了?你刚才很吓人,哼哼唧唧地喊着一个名字,双手乱舞。”她吐着烟圈问我。苏灿吸烟时的模样迷死人,烟视媚行大概就是用来形容她的。
  
  “嗯。”我点点头。
  
  已不记得这是多少次梦见那个场景,暗夜里看不到尽头的河堤,平缓细微的水流声以及刺骨的寒风,还有那个仅闻其声永远也不会见到面孔的人,但我知道那是夏至,我认得他的声音,以及梦中吉卜赛女人谶言般的耳语。一切都像一个谜,我在迷雾中穿行,拼尽全力,却始终找不到出口,以及我要的答案。
  
  苏灿掐灭烟蒂,忽然俯身抱了抱我。“别怕,没事了。”她声音轻柔,身体传来的温暖与力量,在深夜行使的列车上,忽然令我鼻头发酸。
  
  “谢谢你,苏姐姐。”我靠在她肩头轻声说。
  
  其实我与苏灿才相识七天,除了知道她的名字、比我大五岁,以及我们来自同一城市之外,其余概不知情。但这并不影响我已把她当成喜欢的姐姐一样看待,感情的深厚有时候与相识时间长短并无多大关联。
  
  我是在甘南的拉卜楞寺外遇见苏灿的。
  
  去甘南之前,我在敦煌待了整整七天,拿着夏至留在我这里的唯一一张照片问莫高窟所有的工作人员,可他们口径统一地摇头说,并没有见过照片中的人。我说你们再想想,再想想,他是画画的,常年画夹不离身。他们一个摇头,我的心便冷却一点,最后渐渐冷成了绝望。
  
  敦煌是我最后的希望。夏至曾说过,他最大的梦想便是能够进入莫高窟,临摹那些令他震撼的壁画。记得当初我还笑他不切实际,那些壁画如今可都是珍贵的文化遗产呢,怎么可能随随便便给人临摹。
  
  从敦煌离开之后,我转道甘南。
  
  七月是甘南一年中最美的季节,漫山遍野怒放的油菜花将广袤的藏区装点成一片明媚金黄色。可我却全然没有心思为这片美好风光露出笑脸,一路西行的这场旅途,酷暑与车马劳顿已经令我筋疲力尽,而敦煌之行并未让我找到要找的人,心里全是失望。
  
  抵达拉卜楞寺时是午后,高原阳光炽烈,强烈紫外线将我的两颊晒出明显的高原红,嘴唇干裂,整张脸仿佛被谁的手强制拉扯着一般绷得要命的难受。我用丝巾蒙住脸,跟在一群虔诚的藏民身后围绕着转经长廊上的转经筒一圈又一圈地转,在漫长而寂静的70分钟里,这些天来心里的起伏与动荡情绪得到了难得的平静。
  
  从拉卜楞寺出来,我去找旅馆落脚,拐过几条街,在一排兜售小工艺品的摊贩中,看到那个吉卜赛女人。她穿波希米亚传统的层层叠叠裙衫,安静地坐在占卜桌后面,炽烈阳光赤裸裸地打在她脸上,她仿佛感觉不到热,神色平静。
  
  见我走过去,她微微笑着,用生涩的中文与我打招呼:“你好,请抽一张牌。”
  
  我心下一怔,并没有说我要占卜。她依旧抬头冲我微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伸出手,从摊开的那沓牌最中央的位置抽出一张,递给她后,心里开始莫名紧张,忐忑地等待解答。
  
  过了片刻,她抬头望着我,神色复杂,而后说了一句深奥且莫名其妙的话:“小姑娘,缘与分冥冥中自有注定。
  
  莫强求,莫执念。放下才能快乐。”
  
  我刚想开口询问,手臂忽然被人往后用力一扯,有人将五块钱扔在占卜桌子上:“别相信,她是骗子!”
  
  拉我走的人就是苏灿。
  
  她将我带到她住的那个小旅馆,我们坐在旅馆天台上,她吐着烟圈愤愤地说:“她是不是跟你讲,不要强求啊不要固执啊缘分天注定,是不是这样?”
  
  不等我回答,她又说:“我特意蹲在旁边等下一个抽牌的人,果然!她讲的是同一番话。你不信?我们现在回那里去,等下一个抽牌人出现,我打赌她一定用同样的话来行骗!”
  
  她掐灭烟蒂起身就要拉我走,我按住她的手,“算了,是我们自愿。”
  
  是的,是我们自愿走向她,没有人逼迫我们。我不知道苏灿为什么会这样生气,但我想绝对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女人对我们两个先后讲的是同一番话。大抵是她的话戳中了苏灿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她才会恼羞成怒吧。但我没有把这个疑问说出来,毕竟我与她才第一次见面。
  
  “我只是好奇!更何况,她不是吉卜赛女郎么,说的却是我们佛家用语!这个骗子!”她顿了顿,忽然轻声问我,“你抽牌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低下头,没有回答。
  
  还好她也没有继续追问,转口对我笑着说:“我叫苏灿。苏州的苏,灿烂的灿,你呢?”
  
  “盛西曼。”我说。
  
  我在那个小旅馆逗留了五天,从敦煌出来之后,原本我只是想到拉卜楞寺走一遭,看一看九曲黄河的落日,然后回家。但不幸的是,我住下来的第二天就病倒了。出来近一个月,吃得不尽如人意,没有哪一晚睡得踏实,终于使得原本就不太好的肠胃系统崩溃了,呕吐、腹泻,身体虚脱。
  
  若不是有苏灿在,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熬到回家。她放弃了原本的行程安排,在我身边照顾了两天两夜。
  
  半夜里我忽然醒过来,看到她蜷在椅子里睡了过去,桌上烟灰缸里落满许多支燃尽的烟蒂。我的眼角微微濡湿,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在异地他乡,遇见这么善良的一个女子,非亲非故,却如此细心地照顾我。
  
  身体恢复之后,我与苏灿并肩坐在索克藏寺的一个山丘上观看黄河第一弯的日落,在那片美丽壮观的寂静中,我问她,“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我们才认识。”
  
  她没有看我,眼睛望着前方,说:“我也不知道呢,怎么想就怎么做咯,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她忽然偏头,冲我挤挤眼:“或许是命中注定呢,你想,那么多张牌,偏偏我们抽中同一张,就连占卜语都是一模一样。”
  
  “咳,不说这些了。我是真佩服你的勇气,十八岁就敢一个人四处乱跑。我的十八岁……”苏灿没继续说下去,又点燃一支烟,我发现她抽得很厉害,吸进去的力度很猛。
  
  二十三岁的女孩子,岁月肯定在她身上留下了一些故事,我不知道她到底有着怎样盛大的哀愁的心事,需要用烟草来狠狠麻痹自己,求得心里的平静。
  
  偶然一瞬间,我瞥见了她左手腕几串珠子掩盖下的淡淡伤疤,只一眼,却令我触目心惊。我看得出来,她哪怕笑着时,也无法掩饰住那无处不在的浓厚落寞。
  
  她其实不太快乐。
  
  列车快要抵达终点站时,我将关了一个星期的手机打开。无数条短消息跳出来,“嘀嘀嘀”的提示音,一声声仿佛我心底的叹息。
  
  有来自妈妈的,她说:西曼你怎么关机了?你与蓝蓝在苏州玩得可好,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那边的菜?早点回来吧,免得麻烦蓝蓝的姑妈。
  
  我看着手机屏幕,心里很难过。妈妈并不知道我一个人跑到离家那么远的地方去,只为寻找一个男孩子。放假的第六天,我骗妈妈说蔚蓝约我去她苏州的姑妈家里过暑假。我求蔚蓝帮着说谎,她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妈妈也很喜欢她,自然相信她的话。
  
  有来自罗亚晨的,他说:勇猛的盛西曼同学,你还活着吧?没有被鸣沙山的沙子吞掉吧?嗯,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就给我好好地活着回来!
  
  亚晨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温情总藏在调侃里,令人好笑又感到温暖。
  
  最多的是来自蔚蓝的短信,她说:盛西曼,如果你一个礼拜之内不回来,我不会再帮你打掩护!现在一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你妈妈的号码,我就心惊胆战,恨不得将手机摔坏了事。发件时间是五天前的晚上十一点。
  
  最新一条短信是在凌晨一点半,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她在敲下这行字时的难过与哀求。她说:求你了,不要再折腾自己,夏至已经消失了一年,你找不到他的!西曼,你快点回来好吗?我们都很担心你。
  
  我在回家的火车上,一个小时后到站。按下发送键,我将手机丢回包里,扭头望向窗外。
  
  自夏至消失后的这段日子,我已记不清这是蔚蓝第几次用这样近乎恳求的语气求我了,她一向是那样骄傲的女孩子,看到她那个样子,其实我比她更难受。
  
  最开始,她陪着我发疯般四处寻找,时日一久,她的耐心消耗殆尽。她说:“你别傻了,他是故意不告而别的,你这样苦苦寻找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需要意义,只想要一个答案。我不相信曾说要陪我一起长大的夏至会忽然从我生命中消失,连一句告别都欠奉,我所了解的他,不是那样的人。
  
  迄今为止,你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是什么?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要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跟我走?我听过的最动听的一句小情话是夏至对我说:“西曼,我会陪你一起长大,然后慢慢变老。”
  
  在寻找夏至的这一年来,我时常会想起电影里那个叫马达的人来,《苏州河》,我曾与夏至一起看过,在他的出租屋里。我还记得夏至当时文艺兮兮地问我:“西曼,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像马达那样找我吗?”我骂他神经病,然后仰着头,掷地有声地答,“不,我才不会那么傻呢!”
  
  他一语成谶。
  
  可我却并没有像自己说的那样,他失踪的那个暑假,我恨不能将整座城市掘地三尺,很多次蹲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失声痛哭。
  
  那些日子,蔚蓝狠狠骂我,在大街上当众吼我,曾半个月不理我,最严重的一次,她扇了我一个耳光。我不是不了解她担心与心疼我的心意,可一次次我都令她失望。
  
  在得知我暑假要跋山涉水一路西行,进甘肃,到敦煌去找夏至的那个晚上,她尖叫着说我疯了。她说你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出过这个城市,你不顾一切跑去那么远的地方,就为了找一个或许因为不再爱你所以不告而别的男生,这样做值得吗?
  
  她摇晃着我的肩膀,几乎是咬牙切齿了:“西曼,你醒醒吧!”说到最后,她都哭起来了。我一时慌了手脚,向来坚强的蔚蓝竟然为我而掉眼泪。我抱着她,两个人哭成了一团。我带着哭腔对蔚蓝承诺:“你放心,我保证会好好照顾自己,吃好睡好,回来时不会掉一斤肉!就一个月!给我一个月的期限好不好?你去帮我跟妈妈说。”
  
  最后她抹掉眼泪,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问我:“他有那么好吗?你就这么爱他?”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夏至有那么好吗?这个问题我曾问过自己很多遍,可无数次我都无法给自己一个最准确的答案。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蔚蓝,有的人,在你生命中来过,哪怕时间短暂到只在我们漫长一生中占据极为微小的一部分,却像刻进皮肤里的烙印,永久在那里。
  
  我所知的人生中最美好的东西都是夏至教我的。莫奈的画,安东尼奥尼的电影,偷藏在我口袋里的糖果,凌晨四五点山顶华美的日出,大雨倾盆的傍晚他高高撑开在我头顶的手,寒冬街头里的拥抱,以及甜美芬芳的最初爱恋。他在我懵懂的感情世界里推开了一扇窗,牵着我的手带我一起触摸到我以前抵达不了的另一片美好世界。
  
  遇见他的时候,是这个城市最热的八月。
  
  彼时我与蔚蓝最大的娱乐就是每天傍晚时分一起到青河边跑步,出一身汗后,再在河堤的小摊上各要一碗冰凉解暑的冰凉粉。我总是吃得快,完了便将勺子伸进蔚蓝的碗里,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抢一勺塞到嘴里,蔚蓝老骂我是饿死鬼投胎。我龇牙咧嘴地反驳她:“是你非要装公主扮斯文好吧!”嘻嘻哈哈间多少时光就那样不经意地溜走。
  
  青河是这座城市唯一的河流,每到夏天,河堤两岸就格外热闹喧嚣。一入黄昏,各路商贩便开始忙活起来,各种小吃琳琅满目,打靶气球、套圈圈、捏糖人儿,也有挂着相机吆喝着快照与画人像的。那时的夏至,就是众多支起画架在河堤上给路人画像的画者之一。
  
  那天蔚蓝临时有事放我鸽子,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地沿着河堤跑,经过那排画人像的摊子时,本来只是随意瞄了眼那些疾笔在素描纸上游走的画者,这样的场景每天都会在这里看到,并不足为奇。令我忽然顿住脚步折身回来的原因,是他们当中有个男生面前的小板凳上分明就没有人,可他却一边抬眼一边下笔,还不时将铅笔伸在空中瞄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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