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独家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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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痛苦的时候,也从没有想过把与你有关的记忆抹掉。人这一生,就是为记忆而活的。好的,坏的,都同样珍贵。}
  
  大年初四,朱旧送奶奶返回医院。
  
  走之前,奶奶将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冰箱里还有好多菜,大部分都是做好的,稍微加工一下就可以吃。
  
  她将朱旧拉过来,一一告诉她这个菜怎么弄,那个菜怎么弄。还有包好的剩余的饺子,用保鲜盒装好放在冷冻柜里,足够她吃好久了。
  
  朱旧听着奶奶的反复嘱咐,一边笑应着知道啦知道啦,一边说她真是越来越啰嗦了,把自己当小孩子。
  
  心里却难受极了,奶奶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事无巨细地叮咛着她。
  
  交代完这些,奶奶又去了药房,将药柜的抽屉都打开,取出里面的药材,一一整理,一边念叨着那些药草的名字,当归、枸杞、人参、苏叶、薄荷、陈皮、白薇、首乌……一边说,以后就不能再帮街坊邻居们抓药了呢!
  
  朱旧倚在门口,看着奶奶的背影,闻着满屋子熟悉的药味,慢慢地、慢慢地背转身去。
  
  收拾好一切,奶奶把朱旧叫到卧室里去,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文件夹递给她。
  
  她打开,里面是房产证书,她塞回奶奶手中,说:“您收起来。”
  
  她知道奶奶的意思。
  
  奶奶又塞到她手中,说:“丫头啊,我知道我这个病,治疗起来就是个无底洞,钱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花出去。
  
  奶奶这辈子啊,也没什么积蓄,想来想去,也就这套房子还值点钱。这一块迟早要拆迁的,所以院子虽然旧了点,但应该也不难找到买家。”
  
  朱旧将房产证塞进文件夹里,放回抽屉里,她背靠在桌子上,阻挡奶奶继续拿出来:“您啊,就安心地治病,钱的事呢,您就别担心了,我会解决的。”
  
  奶奶说:“你怎么解决?又不是几百几千的,那么一大笔费用啊!你一直念书,哪有什么积蓄!就算现在医院给你不错的薪水,但是,女孩子啊,自己要存点钱,日子才好过。”
  
  “好啦,您就别多想了!”她将奶奶推出卧室,肯定地说:“反正,这个院子不卖,卖掉了,我就没有家了啊。
  
  ”
  
  奶奶说:“你到医院附近租个房子住,上班还方便一些。”
  
  “我不要,我就喜欢住这里!”她强硬地拒绝。“您再说,我就要生气了。”
  
  奶奶拿她没办法,沉沉叹气。
  
  这是奶奶住了一辈子的家,也是她的家。
  
  无论如何,她都会守护住。
  
  她回到自己卧室,拖出床底的箱子,那里面,也有一些文件夹,装的都是些重要的证件。
  
  她将其中一份拿出来,厚厚的牛皮纸袋,用白色的线缠绕着木头搭扣,她一圈一圈慢慢地绕开。
  
  上一次打开这份文件,还是七年前,那是唯一的一次,这些年这份东西她一直随身带着,却再未打开过。
  
  文件上熟悉的德文赫然映入眼中,她还清晰记得那一年,当律师将他签字的离婚协议书与这份转到她名下的房产证书一起拿给她时,她只看了一眼,就将文件丢得老远。
  
  她是真的恨恨的,他不知道,那栋他们一起生活过的房子,他离开后,价值再高,对她来说,也没有意义。
  
  她看着这份证书,看了许久,掏出手机,翻到leo的电话,刚拨出去,又立即按掉。
  
  她叹口气,将证书又塞回牛皮纸袋里。
  
  那栋屋子,承载了那么多的记忆,她一度把它当作第二个家。到底还是心有不舍,舍不得将它出售,让陌生人走进去。
  
  再等等吧,再等等。她想。
  
  外科医生的假期少得可怜,送奶奶回医院的同时,她也开始忙碌起来。
  
  结束一台手术,朱旧在办公室闭眼小憩。
  
  门外忽然传来吵闹声,有男人大声嚷嚷的声音,还有小孩的哭闹声。
  
  她睁开眼,开门出去。
  
  正是午休时分,科室走廊上没有人,因此闹出的动静显得特别大。
  
  金医生的办公室与她正相对,门口正站着一对年轻的男女,衣着朴实,男人提着个红色手提袋,女人怀里抱着一个非常瘦弱的小女孩,孩子正哭闹着,脸上泛着不寻常的潮红。
  
  男人怒气冲冲地大声嚷着:“哪有医院把病人往外赶的!我们又不是不给钱,怎么就不让我们住院!”
  
  金医生说:“不是不让住院,而是你家孩子的情况,我们这里真的没办法做手术!你们赶紧去北京的大医院吧,免得耽误了!”
  
  女人哄着孩子,自己也跟着哭了,哽咽着说:“医生,你救救我家孩子啊……她还这么小……”
  
  朱旧走过去:“金医生,怎么回事?”
  
  金医生一脸的无奈苦恼,简单说了事情。这个小女孩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法洛四联症并右冠状动脉畸形,病情比较复杂,年前在这里住了一阵子院,情况越来越糟糕。孩子年纪太小,手术很危险,作为主治医生,金医生没有把握做这场手术,春节前让病人办理了出院,去更大的医院治疗。
  
  哪知没过几天,这对夫妻又抱着孩子回来了,找到金医生,先是恳求,金医生态度坚决,所以男人发怒地大吵起来。
  
  朱旧摸了摸小女孩的额头,烫手。
  
  她瞪了眼金医生:“她在发烧!”她对孩子妈妈说:“别在这里吵闹了,赶紧抱孩子去打针。”
  
  女人看了眼朱旧胸前挂着的工作牌,立即抓住她的手,“医生,你也会做心脏手术是不是?求你救救我家蒙蒙,救救她!”她力气用得很大,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
  
  “朱医生!之前让这个病人办出院手续,是李主任的意思。”她还没有做声,金医生就在她耳边轻声警示。
  
  她知道他的意思,可她做不到放任正发着烧的小女孩不管。
  
  “跟我来。”
  
  年轻夫妻担忧的眼睛里浮起了一丝光亮,不停地对她说着谢谢。
  
  “朱旧!”金医生在身后大喊,她没有回头,说:“李主任那里,我会亲自解释。”
  
  金医生打电话给李主任时,他正在傅云深的病房里喝茶。
  
  他端着茶杯,对傅云深说了跟朱旧调侃他时一样的话:“云深啊,你还真把我这病房当你自个儿的家了呀!”
  
  傅云深微微笑:“比家里还舒服自在。”
  
  李主任喝了一口茶,说:“还在跟你妈闹别扭呢,云深,你妈妈这些年心里也很苦,你就体谅她一点。她就是脾气坏,又固执,但比谁都爱你。”
  
  他们母子间的隔阂,李主任多少知道一点。
  
  傅云深看了一眼李主任,知道这又是母亲找来的说客。
  
  他沉默喝茶,没做声。
  
  很多事情,不足为外人道。
  
  李主任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笑说:“拖朱旧的福,你这次倒是乖乖地在医院住了好久。以前我怎么苦口婆心劝你外加警告你也总不肯听。”他视线转移到茶几上放着的一沓文件上,“你呀你,什么时候都惦记着工作!也罢,好歹现在比从前那个工作狂好多了!别太累,你之后还有一场很关键的手术,这一年的调养期特别重要。”
  
  傅云深点点头,嘴角笑意敛去,他忍不住想,人的身体看起来这样脆弱,却又有着无比强大的忍耐力。他这副躯壳,修修补补。是不是终有一次,再也修补不好?
  
  “对了,李伯伯,我拜托您的事情有眉目了吗?”他问。
  
  李主任摇头:“我一直在打听,但这种事情,也真是可遇不可求。”他叹口气,“老太太的病情虽然控制得还算好,但谁也说不准……希望她能扛久一点吧!”
  
  leo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
  
  “你匿名捐赠的那笔钱,我过阵子找个机会同朱旧提一下。”
  
  “嗯。”
  
  说着李主任的电话响起来,听完金医生的话,他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傅云深问道,他听到电话那端似乎提到了朱旧的名字。
  
  李主任把事情说了,站起来打算离开。
  
  “李伯伯。”傅云深叫住他,“您别责怪她,她就是这样的性情。”
  
  李主任转身看着傅云深,伸手点了点他,一副长辈的无奈,什么话也没讲,走了。
  
  会议室里。
  
  李主任坐在桌首,脸色微沉。
  
  长桌两旁坐着好几个医生,都是心胸外科的,陆江川也在。
  
  屋子里气氛不太好,大家都沉默着。
  
  在前一刻,朱旧被李主任当众骂了,他厉声问她:“你知道自己做错了吗?”
  
  她坦然诚恳地承认了:“我知道,这个病人之前是金医生负责的,我错在不该未经他同意,就擅自接手。但是,带那孩子去打针,我不觉得有错,我只是做了一个医生在那时必须做的事情而已。”
  
  李主任瞪着她,将手中那个孩子的诊断书甩得啪啪响,“室间隔缺损,肺动脉瓣狭窄,左心室发育不良,外加冠状动脉畸形。孩子不足三岁,体重才14kg……朱旧,你不会不明白,这样的情况,意味着什么!”
  
  “是,我明白。这种情况下做矫治术,手术风险很大。”她说。
  
  李主任说:“不是很大,是非常非常大!在过去的幼儿心脏手术案例中,法洛四联症并冠状动脉畸形的手术死亡率极高,先不说这手术的复杂,就算成功了,也会有严重的术后并发症,风险不可估量。”
  
  朱旧望着他,神色里有着淡淡的嘲讽:“所以,就把病人往外推?”
  
  她看过那孩子的诊断书,如果不尽快手术,压根就没有活下去的机会。想必孩子的父母也知道情况的严重性,所以才会在春节都没过完又把孩子抱过来,对医生苦苦哀求甚至吵闹起来。
  
  人人都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讽刺,李主任脸色更是难看,“你们谁有把握做这台手术?就算手术成功了,谁又能保证孩子能抵抗住高死亡率的并发症好好地活下来?朱旧,你能?”
  
  她摇摇头:“我没有百分百把握,任何一台手术,任何医生都不能百分百确信。但是,若因为害怕承担风险而拒绝病人,那一开始就不应该穿上这件白大褂!”
  
  陆江川遥遥望了她一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赏。
  
  李主任又被说得无言,片刻,他摆摆手:“这也是为了病人着想,我们既然没有把握,就不要耽误她,他们应该赶紧去更大的医院。朱旧,这个病人,你别插手!”
  
  其实李主任的顾虑她不是不明白,无非是怕承担手术的风险,怕出了事情病人家属闹事。而且医院正处在参与省甲级医院的评选角逐的关键时段,医疗事故、医患关系这些自然要尽力避免。
  
  但她还是竭力争论:“你让他们上北京,先不说孩子父母的经济能力,就说那孩子现在的状况,反复感冒,发烧,偶有抽搐与休克。她的情况并不适合长途跋涉。”
  
  “朱旧,你怎么就……”李主任真有点生气了,指着她。傅云深说她真性情,这简直是真的有点固执可恶了呀!
  
  “主任!”陆江川忽然开口:“这个病人,我跟朱医生一起负责,您看如何?既然是家长要求做手术,我们会把真实情况、手术风险,都跟病人家属如实交代清楚,家属要签手术同意书的。”
  
  “谢谢你,江川。”朱旧将煮好的咖啡递给陆江川。
  
  “如果因为害怕承担风险而拒绝病人,那一开始就不应该穿上这件白大褂!”陆江川微笑,“朱旧,这句话说得真好。”
  
  “这不是我说的,是我母亲说的。”
  
  “你母亲?”
  
  “嗯,她也是一名医生。”
  
  相识这么多年,陆江川知道她是个低调谦虚的人,这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自豪骄傲的神情。
  
  “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朱旧眨眨眼:“她是我隐秘的《圣经》。”
  
  “看来你母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真想认识下,她在哪家医院工作?”
  
  “她已经不在了。”
  
  “对不起。”
  
  “没关系,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其实我对她的印象很浅,但又特别深刻。”她笑笑,“很矛盾是不是?
  
  但是是真的,她与我父亲,哦,我父亲也是医生,他们在德国念的医科,毕业后留在了那边工作,后来服务于无国界医生组织,常年满世界跑。我从一岁开始就由奶奶带在身边照顾,我见到父母的时间特别少,在我八岁的时候他们出了事故去世。我对我父母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我母亲的日记。”
  
  关于父母,她几乎从不与人谈及,陆江川是第二个听到她说这些的人,第一个,是傅云深。
  
  陆江川感叹道:“原来你是医学世家,难怪这么厉害!”
  
  “好啦,别打趣我了。”
  
  她笑着转移了话题,开始同他商讨那个小女孩的病情。
  
  他们专注谈着事情,朱旧没有发现,虚掩着的门外,傅云深来过,又悄然离开。
  
  他虽然拜托过李主任,但他也清楚李主任在工作上比较严苛,担心朱旧被痛骂,所以过来看看她。
  
  要对她说些什么,他其实没想好。除夕夜她从他病房里离开,他知道自己的态度令她难过了。
  
  他也挺讨厌这样矛盾纠结的自己,既然选择推开她,就应该心硬到底,可总是心不由己。
  
  自从她再次走进他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像是患了人格分裂,心里住了两个人,一个在将她往外推,一个拼命想要靠近。这两个自己,每天都要打一架。
  
  他听见她同别人谈论起她心底特别存在的父母,心里忍不住冒出酸意,有淡淡的失落。
  
  他是知道陆江川的,有时候在病房里会看见朱旧同他并肩从楼下花园走过,聊得很开心的模样。有时候他在医院食堂吃饭,也会遇上她与陆江川一起用餐。他装作无意地跟照顾他的护士问过,护士是个小姑娘,话很多,提起这个陆医生,满面笑容滔滔不绝,最后酸酸地说,可惜啊,我们护士站的姐妹们是没机会喽,陆医生看起来很温柔随和,但其实很不好接近,医院里他只跟朱医生走得近,听说他们在国外念书就认识了。末了小护士又补充道,不过,我觉得陆医生跟朱医生还蛮配的呢!
  
  外表、学识、家世、人品,都不错,又有相同的职业,彼此有共同话题,每日朝夕相处,又是旧识。听起来,是蛮配的。
  
  他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个身影来,也是医生,也是同样出色的男人。后来他打听到,那人姓季,季司朗,是美籍华人。两年前,他曾在旧金山的一家餐厅里见过季司朗一次,是她的生日,她与季司朗一起庆祝,把酒言欢,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季司朗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她爽朗大笑,那样自在的相处。
  
  那笑容令他嫉妒,心里又有一丝庆幸安慰。
  
  嫉妒那又真又美以前只属于他的笑容被别人拥有,庆幸这世上有个人,能令她那样开怀大笑。
  
  就如同此刻一样,他站在门外,嫉妒她同另一个人谈及她的父母,又庆幸有人能令她敞开心怀。
  
  要命的矛盾与痛苦。
  
  敲门的手,最终还是垂了下来。
  
  转身,离去。
  
  只要她没事,他便放心了。
  
  因为陆江川出声支持,李主任最终还是同意了朱旧担任小女孩蒙蒙的主治医生。
  
  朱旧立即帮她办理了住院手续,又重新做了一次精密的检查,蒙蒙的状况比她想象中还要糟糕。她不足三岁,身体各重要器官发育不健全且组织稚嫩,她又比一般同龄孩子瘦弱,如同李主任所说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做矫治术,风险极高。可如果只靠药物治疗,这孩子,必死。而手术,是她唯一活命的机会。
  
  她将情况同孩子的父母如实讲了,不夸张,也不隐瞒,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
  
  蒙蒙父母考虑了一天,同意做手术。
  
  她心里没有松一口气,有的只是沉沉的压力。
  
  尤其当蒙蒙母亲紧紧地抓着她的手,眼泪纵横地对她说:“朱医生,求求您一定要治好我家蒙蒙,我好不容易才有的她……我都还没有好好陪过她……您一定一定要救她啊!”
  
  蒙蒙爸爸说:“朱医生,药你尽管往最好的用,我们把家里的房子卖掉了,如果还不够,我们就去借钱。”
  
  朱旧知道,这个小镇家庭多么不容易,所有的经济来源是这对年轻的夫妇在外打工所得。为了帮蒙蒙治病,他们把祖屋都卖掉了。
  
  这是天下父母对孩子,最朴素也最深沉的爱。
  
  他们把所有的期望都压在了她的身上,而她,却无法给出任何令他们安心的保证,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
  
  手术时间定在半个月后。
  
  她去病房看孩子,蒙蒙刚刚打完针,才从昏睡中醒过来,小脸苍白。她靠坐在床头,手里玩着一只小狗布偶,黄色的布偶有点旧了,但看得出,她很喜欢它,正低头嘀嘀咕咕地跟小狗轻声讲话。
  
  “蒙蒙。”朱旧坐到她身边,柔声问她:“你在跟小狗说什么呢?”
  
  “朱医生好。”蒙蒙抬头,先是奶声奶气打过招呼,才轻声回答说:“小小皮跟我说,它不喜欢医院的味道。”
  
  她顿了顿,低下头,“我告诉它,我也不喜欢医院的味道。”
  
  朱旧心里有淡淡的酸涩,眼前这个小女孩,又乖巧又礼貌又聪明,老天真是残忍。
  
  “朱医生,我想奶奶了,我想小皮了,我想回家。”蒙蒙将小狗玩偶紧紧抱在怀里,仰头看着朱旧,眼睛里水汪汪的。
  
  朱旧摸摸她的头:“小皮不是在陪你吗?”
  
  蒙蒙摇摇头,“这是小小皮,小皮是奶奶买给我的狗,它会叫的。”
  
  朱旧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看着这个孩子,她同自己小时候多么像,也是从小跟在奶奶身边。蒙蒙的父母在她刚满一岁就外出打工,把她放在奶奶身边抚养,她是典型的小镇留守孩子。
  
  她多想对蒙蒙说,你乖乖地治疗,病好了,就可以回家跟小皮玩了。可她知道,孩子虽小,却懂得很多。她面对着蒙蒙,实在无法肯定地说出安抚的话来。
  
  朱旧压力很大,其实从业以来,她也遇见过很多复杂高风险的手术,但从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
  
  也许是因为那个孩子,实在太小了,也太可爱了,令她心生喜欢与不舍。
  
  医院附近广场上新开了一家咖啡店,店里的手工现磨咖啡非常对朱旧的口味,每天中午吃过饭,她会去买一杯。
  
  这天她买好咖啡,惊喜地看到店里竟然有刚刚出炉的薄荷糕,因为是新品,可以免费品尝。她试了试,绵软又不甜腻,奶奶一定会很喜欢。又买了几支麦芽棒棒糖,包装很童真可爱。她打算送给蒙蒙。
  
  提着东西穿过花园广场时,忽然一个庞然大物朝她奔过来,她下意识地一愣,傻傻地站在原地。下一秒,那庞然大物已凑到她跟前,竖起它两条前腿,架在她身上,吐着舌头盯着她,大大的眼里仿佛带着惊喜的笑。
  
  “梧桐!”朱旧惊呼出声。
  
  金毛狗狗“汪汪”两声,回应她。
  
  她蹲下身,搂住狗狗的脖子,头抵着它的头,轻轻地碰了三下。
  
  这是独属于她与它之间的见面礼。
  
  “梧桐,好久不见,你还好吗?”她摸了摸它的头,真的是有好久好久不见了。她打量着它,从它的眼睛与体态上,都能看出岁月的痕迹。
  
  梧桐像是听懂了她的话,歪着头,蹭了蹭她的掌心。
  
  “见到你真开心呀!”
  
  它又蹭了蹭她的掌心。
  
  然后它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朝她吐了吐舌头。
  
  她看懂了,它是让自己跟过去。
  
  它带着她一路奔到广场花园草坪上,阳光很好,天气暖和,又是周末,草地上坐了很多人在晒太阳,也有人在遛狗。
  
  傅云深看着忽然跑走的梧桐又回来了,他微笑着朝它招手,在看到它身后的人时,他一愣,随即失笑,心想,这只狗啊,也许不姓傅,应该姓朱。
  
  难怪它忽然撒腿就跑,连他的召唤都置之不理,原来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就像过去在海德堡一样,每次她来了,还隔着好远呢,它就从屋子里飞奔出去,去山下迎接她。
  
  分别这么多年,它竟然还记得她,那样欢欣地朝她奔去。
  
  这只狗念旧,同他一样。
  
  他坐在草地上,视线追随着那一人一狗嬉戏的身影。梧桐已经十五岁了,步态渐老,精神已大不如从前。它好久好久没有扑腾得这么欢快了。而她,脸上也挂着明媚欢畅的笑意,与它玩得不亦乐乎。
  
  真像两个贪玩的小孩儿。他嘴角噙着笑,心里如同此刻的阳光一样温暖。
  
  “梧桐啊,你偷偷告诉我,这些年我不在,你有没有帮我看好家?”玩得累了,她抱着狗狗亲昵地耳语,那声音却刚刚好又能让他听见,还状似无意地瞟了瞟身边的他。
  
  他失笑,她这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呢。
  
  他想起她曾对梧桐说过的话,一人一狗蹲在花园里,面对着面,好像谈判一样。她无比认真地指着自己对它说,梧桐啊,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啦,我才是你唯一的女主人!我,mint!以后啊,如果我不在,只要有女人接近这个屋子,或者接近你爸爸,你就给我咬!咬死她!说着还对梧桐示范了凶恶咬人的动作。梧桐像是听懂了她的话,发出一连串愤怒的叫声。她表示满意,笑眯眯地与它握手,盖章。他在旁边看着,笑倒在草地上。
  
  后来,只要有女性这种生物走进他家里,或者试图向梧桐示好,不管老少,都被它凶恶的叫声吓跑。
  
  他简直怀疑自己养的这只狗,其实是她派到身边来的间谍。
  
  梧桐汪汪两声,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
  
  “哦,有努力看着哦!真乖!”她奖赏似的与它碰碰头。“mint给你买肉吃!”
  
  他闭了闭眼,这样的画面,恍惚又回到了多年前,他们还住在海德堡那间半山腰的房子里。
  
  岁月那样静好,没有后来的变故,只有他与她与它,每一天的时光,美妙如同秋日傍晚内卡河畔静静吹来的晚风。
  
  那之后接连好多天,朱旧中午去买咖啡的途中,梧桐总是欢腾着扑倒她跟前来,拽着她同它一起玩。
  
  蒙蒙手术前三天,朱旧见她状态挺好,外面天气也很好,征得了她父母的同意,她带蒙蒙去广场上与梧桐一起玩。
  
  果然,蒙蒙见到梧桐,非常喜欢它,一直用手给它顺毛,还把小小皮送给它玩。
  
  大概是因为朱旧在身边,梧桐竟然对蒙蒙很友好。
  
  朱旧坐到傅云深身边,轻声说:“云深,谢谢你。”
  
  她知道,这些天他是故意的,每天中午如约定好一般的等候与陪伴。哪怕他只是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她和梧桐玩闹,不多说什么,也不像别的同事那样给她鼓励。可每天短短十几分钟的时光,她的心是最放松的,压力与担忧也渐渐得到缓解。
  
  他始终是最了解她的人,用她喜欢的方式,安抚了她。
  
  他依旧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有时候,默默的陪伴比千言万语的安慰,更具备力量。
  
  她将蒙蒙与梧桐都拢到身边,一左一右揽着,傅云深坐在梧桐的旁边。
  
  “阳光真好,我们拍张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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